一个终生作诗不辍的人,在他生命成熟期写下一章,又于晚年珍爱不已,说明此诗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,甚至可以作为他生命体验的证明。一代名医岳美中早年组织锄云诗社,他既以“锄云”为号,又诗兴长葆不衰,存世的旧体诗多达一千二三百首。然而,诗过千篇,唯独对《晚菘》眷念不已。所谓“晚菘”,乃是深秋大白菜,过去北京罕见暖棚,大白菜被贮为冬天的时菜,既平常实用,又不可或缺,是为一宝。其诗云: 篱豆花残韭抱根,独当老圃正秋深。 金风不翦抽蕉叶,玉露常滋卷巨心。 青夺碧光看湛湛,肥添霜气待森森。 三冬贮去鲜无碍,膳佐来春箸喜寻。
这么一种经历风霜、生机坚韧、又给人间带来实惠的意象,寄托着这位出身农家的一代名医何等深厚醇正的人生价值追求。
岳美中亦医亦诗,似乎也在以一实一虚、一阴一阳,来把握自己生命的平衡。他的文史根底丰厚,为诗质朴典重,或用他本人的用语,称得上是“醇雅清渊”。诗中遣词用事,往往信手拈来,少雕琢而得浑成。一些咏事、咏物之作,长达五十韵、七十韵,比如以颐和园匾额题名嵌于诗行的七律组诗,多达十八首,也可见其才力甚健。
诗集中,记事、记游、赠友、咏物、述志之作甚多。虽然不能排除一些应酬、急就之什,到底多数出自真诚。如《壬子冬杂咏三十首》中有一首记录他淡泊的人生:“丝袋筠笼挈向廛,自调风味倍新鲜。园蔬易饱酸儒腹,何苦一餐费万钱。”这种粗茶淡饭、自购自炊的平常人生活心态,令人联想到本文开头所说的北京大白菜精神。
淡泊人生和高洁志行,使他能够以亲切而宁静的心情,与自然万物交流生命信息,写出一些非常精粹的小品式诗篇来。《今春于寒食节前第一次游颐和园,玉兰尚怯未放》诗云:“清明犹自冷云堆,春意含愁却步来。初向玉兰问芳讯,名花竟待未开放。”颐和园地近先生的住地西苑,千姿百态的湖光山色几乎成为先生的精神家园。《游颐和园杂咏十六首》这样写到乐寿堂观玉兰初开:“栏边小立盼花开,冻蕾朝朝数一回。不觉东风嘘意足,枝头吹出玉兰杯。”清新颖秀,读来令人凡尘尽洗,心地空明。
从深秋的大白菜到初春的白玉兰,都证明岳美中先生追求着一种凡而不俗,平凡而高雅的人生境界和诗学境界,这种境界是中国文人平民化或中国平民文雅化的精神结晶。他的《壬子冬杂咏三十首》中留下这样的人生剪影:“半生积累老如何,诗债还同医债俱。若问冬宵忙底事,灯前金笔枕前书。”一代名医和千首古体诗,共构着一个富有魅力的人格形象。让我们从中感受文化的自豪吧,这种魅力源于醇雅清渊而又与时俱进的中国文化。
(杨义: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、研究生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